不错,衰弱垂死。
没有任何人说起曹操如今的病情,大家都只知魏王正在养病。甚至此时他的脸色,亦不算十分枯槁,鬓发肌肤,也打理得十分精洁。但是织成这一眼看去,便已确定,昔日那种勃勃的生机,已经从这个老人的体内抽离了,仿佛春风毫不眷恋地卷过湖面,只留下瑟瑟的秋意。这是一种生灵之间才有的对于生命的敏锐感知,令得织成瞬间涌起了感伤之意。
“魏王!儿妇有一物献上。”
“哦?”
曹操显然有些意外,眼中浮起喜色:“还真没想到,召见织成,会有意外之喜。不知你所献何物?”
织成在榻前垂首跪下,她高高举起的双手之中,放有一只极精致的小小金盒,那金盒只有寻常人巴掌一半大小,四棱方正,花纹简单,看来倒象是平时盛胭脂的盒子。众美人原是木然跪侍两边的,此时终于有了些生气,互相间面面相觑,不知道她这是弄的什么玄虚。
织成对她们的目光置之不理,自顾自地打开盒盖,从中拿出一物,竟是一方叠好的雪白丝绢,放在掌中,只觉小巧单薄之极,宛若是一片雪白的叶子。
曹操目光一亮,道:“织成,你这是……”
织成不语,只是俯身下去,将那丝绢一层一层,就在这床榻之前的氍毹之上,铺展开去。
展开,展开,再展开……
那丝绢被一层层铺陈开去,两边的美人纷纷后退,到了最后,这看似极薄极小的一片丝绢,在展开之后,居然几乎是铺满了整张榻前的地面。
而那些美人凝眸看去,不由得忘了应有的仪态,失声惊叹起来;“啊呀!”“不是丝绢,是素锦!”
上好的雪蚕丝,有着细微的粒状晶光。被烛火一映,显得分外通透莹然,柔白如云,洁如春雪。即使未曾亲触,单看那透薄的质地,便知触及之时,必亦如一片春雪,颤然欲融。而此时织成却将其中一角轻轻拎起,恰有烛光透过这片“春雪”,却依稀可见,其间暗杂了丝丝缕缕的淡金色花纹,错杂疏朗,如云中霞影,华贵夺目。果然竟是素锦!
只是,寻常素锦,又怎会有如此繁绚之美?
“儿妇取并州银刀将雪蚕丝剖成八根,经纬参差,经斜三枝,纬斜三花织成丝绢,又抽取发细金缕丝两万根,以十二镊十二提织机造就云纹形状,耗费一百二十一天,才有了这半匹回雪锦。锦长七尺,宽六尺,重二两,可折叠塞于胭脂盒中。随身携带,也极为便利。”
织成起身,从旁边几上取过一只金盏,盏中尚余清水少许,她手腕一扬,在众美人惊呼之中,那些清水皆洒落于回雪锦上!
曹操也吃了一惊,俯首看时,却见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,晶莹浑圆,密密匝匝,往四面滚落,最后渗入氍毹之中,消失不见——而回雪锦上,却无半分濡湿之意。
织成凝视着曹操的面庞,轻声道:“启禀魏王,此锦细密异常,水浸不透。若是魏王喜欢,儿妇愿再制全匹回雪锦,为主公绘就一幅万里江山图。”
既然万年公主试制此锦的初衷,是为了要绘就一幅可供随身携带、随时可观的万里江山图,那么不易水浸、揉皱的质地就非常重要。
故此在织绢之时,织成也充分地利用了现代技术,比如绢面虽然透薄,却是细密异常,便是将水浇上去,那水珠都轻易不能渗透,这便是参考了那件天衣的质料。其实后来织成细细想来,那天衣之所以当初竟花了她三十万的高价,其实大部分是因为那只红宝石戒指的功效,它提供了飞行器的驱动力,可以令穿着“天衣”的人能够离地而飞起来。至于那“天衣”所用质料本身的价值,无非就是轻薄不易浸水罢了。
曹操沉吟了片刻。
“织成,昔日你曾对孤说,必倾平生之技,令这回雪锦干净纯粹,全无杂色。”
他手指微抬,指了指那烛光映照之下、金纹半隐的锦面:
“听闻你殚尽平生之技,数次改进织法,却只得了这样半匹回雪锦,且这回雪锦中,竟夹杂如此绚丽之纹,这又如何算得上干净纯粹,全无杂色?难道你昔日之言,竟在妄言欺孤么?”
他乃是在质询,目光深沉,若有所思。而其话语之中,仍有着万人之上的威严,殿中寂然无声,那些美人惊惶地低下头去。贯休立在一旁,宛若入定一般,一动不动。
织成也沉吟了片刻。
“启禀魏王,儿妇昔日以为,回雪锦之贵重,无非是在于其一如人之真情,洁若冰雪,全无杂质。”
她微微一笑,那笑意之中,却似是带有苦涩:
“然而,儿妇如今却明白,人之真情,纵然曾坦荡无邪,洁如冰雪,但探寻下去,终究有其细思深微之处,若要剔尽幽微,令其通透纯粹,那便无法织成回雪锦。”
“唔?”
“水至清则无鱼,情至真则弗存。”织成微笑着直视他探询的目光,全无躲闪之意,有的只是淡淡的苍凉;
“天下万物,莫不如此。所以真正的回雪锦,它的珍贵之处,并不在于它的纯粹,恰是在于它的杂质。”
“唔。”
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。所谓悲欢离合,终究会成为旅人行走间的风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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