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匹野马踏着砾石荒滩，沿荆河南岸向下游奔行。
东方天际晦暗未明，一束晨光曾短暂刺入马的眼瞳，随后荡开一蓬细碎的光斑、在油亮皮毛表面反复折射。
马蹄后方伏着山地的寒雾。
那雾从昨夜开始沉降，缓缓地积攒恶意，席卷覆盖草甸的缓坡，自河水里打着旋儿的冰碴间榨取热量，直到它足够浓稠粘滞，化作一床急于覆盖尸体的冰毛毡。
两匹马被恶雾驱赶，唯有拔蹄狂奔。
忽然，橙红色光幕一张，在野马身后划出道道光带。
奔马嘶鸣，俯身交颈，在拂晓庇护下啃食硬草。
其中一匹不时支起头、两耳扭动，忧郁地望向下游岸边的城镇：
荆河像梳不拢的金黄发辫，无数条细水环绕一座小山丘蛇形蜿蜒，随季节变化的河道再向东南群山浸润。
山丘顶，坚固的堡垒俯瞰着大片麦田，兵士们在墙后一面跺脚，一面喊着号子。
城镇里大钟摆荡，水波似的声纹排开薄雾，令惊鸟白浪般翻飞。
割麦的隶农已在长矛押送下漫过镇外田垄，远望如群蚁爬行。
这时，一阵狂风吹拂，螺旋上升的麦芒陡然云集，投下大片荫寒，连麦子地都哆嗦着搅动起来。
待麦芒消散，镇内主街两旁，各色商铺才卸下窗板、陆续开张营业。
神父瘸着腿，推开酒馆的羽木板门。
尘埃在丝缕晨光中起舞，酒客全盯着他，尤其是他手提的铁盒——方方正正，一件恰好能装入人头的容器。
他拖着腿移向吧台，走近早已满座的高脚椅，单手放下了铁盒，但两眼始终不离吧台背后，深深凝视着招呼客人的老板娘：果真名不虚传啊！
他确信，老板娘是生平仅见的、一等一的美人，即便这美人右颊有道显眼的刀疤，但不知怎么、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；
红色长发挽起发髻，却把散落的发丝垂放在左侧，将刀疤当成了平衡妆容的饰品；
偶尔展露慧黠的微笑，令初见之人口不能言、迈不动腿，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晕。
若说男性心目中有个模糊、完美的梦中人，成为衡量世间异性的标尺，那在她周围连梦中人也要让位。
她的独特和不迎合，恰恰如此真实。
沃塔克，鸟不拉屎的农垦小镇，却有气派的三层旅店坐落其中，磁石般吸引着往来客商和闲杂人等。
店里人头涌涌的模样印证了传闻所言：沃塔克虽有领主统治，但城镇税收却系在旅店主人、名声远播的老板娘的手指上。
若她明白示意，赖在店里的住客酒鬼们、附近没瞎眼的男人，百十里外栖身山野的游侠、乃至堡垒中的守军，立马取下领主比利·安德森老爷的大好头颅，仿佛完成某种效忠似的。
“我能坐这儿吗，女士？腿有点不方便。”神父按着吧台问。
目光转过，老板娘清澈到近乎透明的鎏金色眼睛打量这人：
乡下教堂的破教袍，袖口腋下磨得发白，铜纽扣常被擦拭；他满面风霜之气，深黑色眼瞳却不躲不闪、专注于对视。
她直觉地认为这人没问题，却拿不准对方的来路，是因为脚边的铁盒吗？还是他眨眼的次数太少、目光的轨迹过于稳定？
“来领赏，神父？”
“对，女士。领赏。”神父也曾自诩镇定，但耳听她含着美妙的三和音、唱歌似的问询，回答也越发简短谨慎。
老板娘眼神流转，一张高脚椅自动被空出来。
神父扶着吧台坐下。“能给一杯水吗？我没多少钱，抱歉。”
“别误会，本店欢迎每个不惹麻烦的客人。”老板娘拿手指尖推动水杯到对方面前，纤细的五指颇有些并拢成刀的意味。
“容我多问一句：这盒子，要冷藏？”
迎着她的视线，神父摇头：“不，女士。里面没有任何人的脑袋。”
她并不买账，也不急着戳穿什么。“那么，你等的是住在楼上的威瑟林·高登法官阁下了。所有赏钱要经过法官验明正身，再用汇票支付。明早，法官和随从将在镇里办公。”
“法官的办公处是在这里呢，还是在领主的堡垒？”
“如果你单单是来领赏，”老板娘语音稍顿，“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对于我，领主的堡垒只能进，不能出。”
老板娘终究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，仔细端详对方说：“怎么讲？”
神父伸出手，敲敲自己的左腿——那里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。
“女士，为这条木腿，领主宁可杀我，不会付我赏钱。”
老板娘转瞬明白过来：“你觉得，比利·安德森会因为害怕辅佐那位亡国公主复国的独腿枢机院主教——到处解放他的奴隶，而直接干掉所有左腿带伤的人？那他当真需要一份一里长的名单了！”
“他已经在干了，女士。”神父低沉地说，“安德森领主和周边拥有最多奴隶的领主联合起来，以效忠篡夺者龙崖堡公爵的名义，雇佣一伙儿专业捕奴人组成的军队。”
“这‘军队’所经过之处，让几十个七子教廷下来的、左腿带伤的神父就此失踪。捕奴人的首领自称‘黑骑士’，是个无恶不作的魔鬼。”
“女士，我只是一介布道的神父，可就连我也觉着、他们不会爱惜别人的性命。毕竟，大家对那位独腿主教的了解就那么多——曾是七子教廷枢机院的主教，左腿受重伤，是个所谓的‘奴隶救星’。三条占了两条，女士，我没法把赌注压在自己身上。”
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。”老板娘寒着脸说，“那名独腿主教不会死。我不怀疑安德森能干得出愚蠢、无耻的事，但他们真正要杀的只是个传说、一个在传说中‘杀不死的亡国公主辅佐者’！”
“因为自己的多疑，去追杀一名不死者？与其说追杀本身荒唐透顶，不如说相信这种童话故事的人脑子有毛病！”
“不荒唐，女士。”神父平静地垂下目光，凝视自己带来的铁盒。“这就是我来领赏的原因。亡国公主的辅佐者、亦是她的老师，他的命，值七十万个圣金币。”
一声爆响打断了对话，在酒客间穿梭的女招待发出惊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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